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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增话太极

《武林》杂志编者按
上海著名作家沈善增近年来力作频频:2002年出版的《还吾庄子》,颠覆以往对庄周学说的阐析评价,震动学界与文坛,且一发不可收:《还吾老子》今已付梓,《老子还真注译》、《老子走近青年》文稿已成。沈善增不同凡响地表达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探索,令读者耳目一新。难能可贵的是,这位文人习练太极拳近四十年,对太极拳的爱与实践,使他对太极拳有一份独到的体悟。本刊从今期起,设《善增话太极》栏,敬请读者垂注。

善增话太极(一)
太极精神与实事求是
不久前,上海一家报纸上刊登了某医院的某科主任医师的一篇文章,大意为老年人不适合打太极拳,因为打太极拳会加重膝关节的疾病,如骨刺之类的。我看到这篇文章,就觉得好笑,写文章的仁兄本人一定不会打太极拳。他也许诊治过几个自诉因为锻炼太极拳而使膝盖病症加重的老年患者,殊不知这种自诉其实是很靠不住的。如果他到坚持太极拳锻炼的老年人群中去走访一下,就可以知道,得法的太极拳锻炼,不仅不会使膝盖疾患加重,而且会治愈这种在西医看来,也许不可能逆转只能使之减缓变坏的退行性疾病。习练太极拳,治愈膝关节伤病,在锻炼太极拳者看来,只是区区小事,比之严重得多的病,被医生判为绝症死刑的病,练好的也不在少数。我认识的许多七八十岁的老先生,都是年轻时得了重病,一只脚跨进鬼门关,药石无效,医家束手,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去打太极拳,结果不仅重病痊愈,而且健康高寿,七八十岁不但腰板笔直,走路不用拐棍,并能与人推手走劲,蹦蹦直跳。
写文章的医生也许是出于好心,但这回好心将犯众怒。果不其然,不到一周,该报登了一篇综述文章,提到该文刊登后,接到许多来电、来信对其质疑,于是,用这种形式,作个不是更正的更正。由此可见,太极拳在群众心目中的地位,说她是当代中华第一拳,当不为过。写这篇文章的医生也许是好心,但也暴露了作为一个医学科学工作者的很不科学的态度。在中国这块科学意识很不发达的土地上,在“科学”的名义下,也会干出许多很不科学的事情来。有许多人,在自己干着很不科学、甚至反科学的事情时,或许还真的以为自己在普及科学知识、捍卫科学真理,就像那位医生,对他所要发表意见课题,没有作过必要的调查研究,没有作过对照实验,没有完成从实践中来再回到实践中去的认识过程,就轻易得出“惊人”的结论,至少有哗众取宠之心吧。如果说他不必要做那些研究工作,凭着他的主任医师的身份,凭着他有医学院的毕业文凭,就可以对此发表“权威”意见,那么,他就连什么是科学态度都不懂。令人遗憾的是,这种不科学的所谓“科学”的“专家”的意见,在我们的传媒上经常能够看见,用一个文化些的词来说,在今天中国的传媒上,很有话语权。
譬如说,在十多年前,上海某报曾登过一篇文章,说练站桩气功,会导致肾下垂,理由是人直立时间过长,由于地球引力的关系,会使人体的内脏下垂。当时,有人来问我对这篇文章怎么看法。我说,我的看法与你的看法一样,是不重要的,因为我在这方面没有进行过研究。但作者提出这样的观点,仅是推理所得呢,还是有实验对照组的数据?据我所知,提出一个科学结论,一定要有实验的根据。那么,别人可以根据你对实验的设计、对实验步骤的描述,来重复、检验你的结论。照科学哲学家波普尔的理论,所谓科学研究,就是一连串的猜想的证明与反驳,而所谓科学结论,只是未被推翻的猜想。因此,科学猜想的证明与反驳,都要以一定的实验为依据,这样,讨论才能进行,认识才能深化。不是这样办的,照佛教说来都是戏言。对戏言表示同意或怀疑,当然是可以的,但决不是什么科学讨论,哪怕发表意见者顶着什么院士、科学权威的名头。
再譬如说,前些日子四川有个老中医称自己要打破人不进食光喝水的生存极限,有人批评这完全是商业操作,不能算是科学实验。我不敢对那位老中医有所倾向,因为我对他有没有作伪这问题没有发言权,有发言权的只有在他进玻璃房之前全身及随带物品作过彻底认真检查,并对在公开展示期间送进去的饮用水作过彻底检查,与对他在此期间身体健康进行定期检查测试的医生、公证员等有关人员。但我对批评者却是有资格质疑,因为他们对“事实”与我一样其实没有发言权,他们发言依据的是所谓“科学”理论。而在我看来,这些理论其实在逻辑上是荒谬的,在科学知识方面是犯了常识的错误的。例如,批评者认为,当今时代的作伪已到了非常高明的地步,即使到现场,也不一定能发现作伪,所以我不要到现场去,就可以对是否作伪提出质疑。稍稍分析一下这段话的逻辑,就是,因为我到现场也不大可能找到作伪的证据,所以我就不必到现场去,一样可以提出质疑。因为我仅仅是质疑,所以就不需要证据,而你要否定我的质疑,必须拿出你没有作伪的证明。你如果拿不出使我相信你没有作伪的证据,你就是作伪了,至少你否定不了对你作伪的怀疑。这样的逻辑荒谬,我想,无须受过形式逻辑的专门训练,也能直觉到是错的吧。套用他的逻辑,可以对他说,根据你这样振振有辞地发表这样逻辑荒谬的意见,我怀疑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是个自大狂。你要否定我的怀疑,请你举证你不是精神病患者,如果你的举证不能使我相信你不是精神病患者,你就是个精神病患者,或者说,你否定不了对你是精神病患者的怀疑。请问,批评者对这样的逻辑回过来套到他头上,是否受得了呢?是否能因为“质疑不须举证”等闲置之呢?
还有,批评者认为,所以怀疑那位中医作伪,是因为科学早有结论,人光靠喝水不进食,是决不能活到那么久的。在这之前外国一个挑战生存极限成功者,后来自曝底牌,他是魔术,半夜里偷偷跑出笼子来吃东西了。科学是没有例外的。但正是“科学没有例外”这样的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话,暴露了批评者在科学方面的无知。“科学”,依他的运用,实际指的是科学结论,那么,这些科学结论,即使是根据数理公式算出来的,也有例外存在,而且,往往是那些“例外”的发现,导致对原来结论的重大修改甚至推翻,从而发展出一门新的学科。更何况像人体生存极限的结论,只是统计学意义上的,就像人变成植物人多少时间后不会苏醒的极限,经常是有“例外”来打破的。“科学没有例外”,对一个稍具科学常识的人来说,应该是不会说、不敢说的。批评者显然在科学方面不是稍具常识之辈,但他却偏偏敢说这话,这就是个“例外”。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亲自打破了他的这句名言。
我之所以在谈太极拳以前,先对一些貌似“科学”的观点进行批评,是因为我觉得对太极拳这样的国宝,是太需要以科学的态度去进行研究了。所以,有必要对我们现在整天在谈论的“科学”作一番研究,为我们的太极拳科学研究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什么是科学?
我们现在经常在使用的“科学”概念,实际有两方面的意义,或者说我们在两方面上使用“科学”这个词。
一是指“科学知识”,这是在逻辑基础上借助观察、实验等手段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每门学科都有其特定的逻辑构成,学科之间有一定联系与交叉。所有的结论,不管是由抽象的数学模型表现出来的,还是由经验的统计分析概括而得的,都是尚未被证伪的猜想。
二是指“科学方法”。所谓“科学方法”,中国古代叫“格物致知”,现在叫“实事求是”。首先是“实事”,在现象层面上,把这件事是否是真实存在搞清楚。然后是“求是”,在本质层面上,力求弄清楚它的道理,即“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一个可靠的完善的科学结论,当然应该是“实事”与“求是”都完美的。但在现实中,往往只做到“实事”就可以认为是个科学结论。例如,人们在知道日心说之前,根据对以往太阳每天东升西落的观察,推论明天乃至可预期的将来,太阳还是会每天东升西落,你不能说这不是科学结论。同时,“实事”与“求是”的认识也是分层次的。地心说对太阳东升西落现象的解释,相对日心说来说就是低层次的“求是”。同样,现代医学对于一般人的不进食生存极限的解释,相对超过极限一大段的“例外”(如果是“实事”),肯定也是一种低层次的“求是”。以低层次的“求是”去套高层次的“实事”,至少要犯教条主义的错误;而因为体证到了高层次的“实事”,因为用低层次的“求是”套不上,就怀疑乃至否定“求是”的必要性,就会犯经验主义的错误。
从对太极拳(还包括健身、医疗气功)的研究情况来看,教条主义、西方话语中心的干扰比较严重,而经验主义、神秘倾向也是存在的,这两方面的失误,都对我们继承与发扬中华民族这份宝贵遗产造成不利影响。而当前,更要警惕的是拉“科学”大旗作虎皮的民族文化虚无主义的假洋鬼子心态。譬如,以西方语汇系统的数理逻辑模型为标准,将中国的阴阳五行语汇系统视为“不科学”、“糟粕”;或者说,中华民族对生命科学的研究,一定要以西方的知识语汇解释得通的,才被恩准纳入“科学”,削中国文化之足,适西方话语之履。如果进行这样的筛选,弄得不好,就像“文化大革命”中“扫四旧”一样,对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遗产与发明制造,将会造成一次浩劫或全面的毁弃。
而另一方面,因为我们民族擅长形象思维,讲究体证与感悟,也造成了知识传播的困难,影响了世人对这份宝贵遗产的价值的充分认识,或产生高深莫测的神秘感。如果有人“不知知”,甚至未得谓得,未证谓证,故弄玄虚,欺世盗名,对太极拳、气功等国宝带来的损害,一样也是灾难性的。我们中华民族历史悠久、遗产丰富,但也经不起来回地大折腾。要拯救国宝,弘扬传统,唯有靠“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不是舶来品,是我们民族骨子里的东西。就以太极拳来说,我体会到它的精神,从方法论上说,就是实事求是的精神。太极拳的一些现象似乎很神秘,但它产生与普及,其实一点也不神秘,是基于我们的祖先长期以来对健康原理与运动力学真谛的由浅入深的求是探索。当然,也与我们民族以生命意识为主流意识的哲学思想密切有关。然而,这一切都是很明白、很实在的,一点也不玄乎。根据我的经验,凡把太极拳说得云山雾罩,玄之又玄,莫名其妙,神乎其神的,大都自己所知还是皮毛,甚至完全站在门外,故而雾里看花,误己误人。窃以为,这样会好心办坏事,目的想使人亲近太极拳(包括气功),结果反使人们远离太极拳与气功,乃至会授人以柄。用佛教的话来说,造成别人“谤法因缘”。虽然说起来太极拳龄已将近40年,于气功方面也有一定实践探索(都在拙著《我的气功记实》中坦白),但我实在不敢说在太极拳方面已深入堂奥,连在拳理方面有所悟也不敢说,我只是觉得对拳论里与老师曾经说过的话,比以前多了一点属于自己的心得、领会。这些心得、领会,比起我当初及很长一段时间(一二十年)里对此的理解,自觉是上了一个层次,是否到达了真谛的层次,实在是不知道。但于我来说,在推手与身心锻炼方面,已很够受用了。因为自认为在表达方面还训练有素,故贡献出来与爱好太极拳的朋友分享,也希望得到方家的指正,使我在对太极拳精义的理解方面更上一层楼。

善增话太极(二)
太极拳理基点——松
静心一想,便可知,太极拳的诞生,是一件大事,是一项奇迹。各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的技击术(武术)与导引术,在新诞生的太极拳里得到了融合。
我一直在想,太极拳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最近的某一天,我忽然悟到,源远流长的技击术与导引术的交融点,其实就是我们经常说的那个字:“松”。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打太极拳的人,谁不知道要“松”,但等我悟到技击术与导引术的交融点在“松”,也可以说太极拳的精髓在“松”(我所领悟到的太极拳的精髓),才知道我们过去理解到的“松”与作为太极拳精髓的“松”,其实有着很大的层次差别。
促使我悟到这一点的,是我亲眼所见的一件事,尽管领悟是在这件事发生的一段时间以后。
在我公园里结识的打拳朋友里,有一位姓金,一位姓沈。金先生与沈先生都有几十年的拳龄,两人看上去年龄、个头、体型也相差不多。相比之下,金先生年轻些,将近七十,身体稍清癯些。沈先生年长些,年过七旬,身体精干些。金先生练太极拳,一直是走松静一路的;沈先生除了太极拳,还练过多种外家拳,两臂敲过树,练过排打等硬功。这一天,沈先生与几个人在交流击打与排打功夫,金先生也在一旁听,听到后来,不知怎的来了兴趣,主动向沈先生提出,要他在自己背上敲两下试试。金先生没有练过排打,对自己是否抗得住沈先生那一击心中没底,故事先打招呼,第一下轻一点,如果我抗得住,叫你加,你再加。金先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沈先生则是恭敬不如从命,就抡臂敲了第一下。金先生挨打后,脸不改色,说:“你加!”沈先生加力打了第二下,金先生说:“再加!”沈先生又加力打了第三下,金先生说:“再加,你加足!”不料沈先生收手不打了,而且跑了开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跑来说,沈先生的手腕肿了起来。
一条经过锻炼、敲过树干的手臂,打在没有练过排打,当时也绝无作布劲准备的背上,结果却是手臂肿了起来,这就像石头去敲鸡蛋,结果碎裂的是石头,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无论如何难以相信的。
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见到了与经验常识相背的事实,不肯轻易地放过,或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一直在琢磨其中的道理,终于有一天忽然开悟,这里的奥妙,其实就是一个“松”,而此“松”,正是发明太极拳的前贤找到的使技击术与导引术、防身与养生相交融的那个点。 我们从技击术方面说,因为太极拳首先是拳。在太极拳以前,技击对抗,是没有“松”这一概念的。人对应击来的外力,自然反应就是“硬”,就是“紧”。肌肉在受击刹那间,会绷紧,受过训练的,会绷得非常紧,硬如铁蛋。这种紧张,是为了保护骨骼不受到外力的冲击。就像腰间盘突出,或胸椎与腰椎压缩性骨折,腰背肌会绷紧、铁硬一样,目的是减少椎骨的受力。医学上称之为保护性反应。人体的这种保护性反应,其实是以牺牲肌肉来保护骨骼。但人体是否还有更合理承受外力打击的方法呢?我们的祖先早就观察到,同样的外力打击,如果发生在婴儿与醉汉身上,受伤害的程度就可能轻得多。婴儿与醉汉,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外力的厉害,所以在受击的一刹那,肌肉并不是绷紧的。因此,肌肉绷紧的这种保护性反应,其实还是在意识的命令下发生的,照道家的理论,还是识神所为,而不是元神当道。因此,究其实还不是真的自然反应,是一种后天获得反应。这种后天获得反应,也不是从人体生理结构来说最合理的反应。
在肌肉绷紧的情况下,血管是收缩的,血流就不畅。这种反应,也是为了在一旦受伤、血管破损的情况下,不会出很多的血(包括皮下淤血)。但有一利必有一弊,血管收缩的结果,也使一旦出血,特别是内出血,就不易消散与吸收。不通则痛,也会加剧疼痛的程度。更主要的是,形成了一个块面,来与外力碰撞,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局部瞬间受力很集中很强大,容易受损,至多是两败俱伤。要使来击外力在碰到我方铜墙铁壁似的肌肉刹那间被摧毁,那我方功夫不知要超过对方多少倍,真是谈何容易。而在肌肉放松的状态下,血管是舒张的,皮肉因供血充足,营养丰富,稍受损害,也易修复。从力学角度说,外力打在柔软的皮肉上,就像一拳打在面粉团上,所受之力迅速扩散,单位压强并不是很大。又像一拳打在悬挂的布帘上,布帘随着拳头一同顺来拳前进方向移动,使来拳速度迅速变零,也就是来拳力量迅速变零。压强不大,速度变零,这就是“松”使来势汹汹的外力化解的奥秘。 对生命现象或曰人体运动力学这种深入的观察,很早就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反映出来,这就是“柔弱胜刚强”(《老子·王弼本三十六章》)。这个“胜”,现在都理解为“战胜”、“胜过”,其实,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的定义:“胜,任也”,应该作“承受”解。柔能够承受刚,刚却承受不了柔。太极拳的发明创立者,肯定是悟透了这一条道理,所以对技击术以“松”为基本点,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造。太极推手中有一句名言“化即是打”,这就是“柔弱胜(任)刚强”思想的经典表述。
在太极拳以前,任何拳术,不管是用手还是用腿,都只是击打,都是主动进攻,以某一击打伤、打倒对手为目的。对手之间身体没有较长时间的接触。只有角力(摔跤)才是在身体接触的情况下,以摔倒对方为目的。严格说来,角力(摔跤)不是技击术,而是一种游戏,一个体育项目。而太极拳当其发明之时,首先是要达到技击实用(战)目的。也不能简单地说太极推手吸收了摔跤的技巧,因为太极推手尽管吸收了一点擒拿术、摔跤术的技巧,但这只是在低层次上使用的。到高层次上,真是推手不用手,发劲推出也好,引进落空也好,      扌朋捋挤按,采扌列肘靠,其实是不像摔跤一样要用力抓住你肢体,像擒拿一样要使劲锁住你的关节,只是在一刹那,莫名其妙使你飞了出去,或摔了个嘴啃泥。飞了、摔了,还不知道打在哪一点上;硕大的个子,强劲的实力,怎么不堪一击?据我体会,太极拳把力学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一点将在以后详细分析介绍),而这一切的基点,唯“松”而已。
因为“松”,能“任”,故将击打改成了接化,将先发制人改成了后发制人,有了“借力打力”、“四两拨(或曰“拔”)千斤”的理念。太极拳的实战,不管是推手还是散手,都要充分利用与来力刹那间的接触,这就是“粘”与“随”,使来力为我所用,变成打击对方的力量。太极拳以前的任何拳种,在实战中,都要尽量闪避对方的击打,唯太极拳,要以最合理的方式承受对方的击打,在承受的刹那间反客为主。如果没有承受(“粘”与“随”),后发制人等等均不可能实现;而如果没有“松”,“粘”与“随”也无从谈起。
因为以“松”的状态来承受外力击打,与人们日常的经验(应该是后天形成的观念)是相反的,所以,为了用训练的手段改变人们的观念(世界观的转变是个根本的转变),太极拳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同时创造了太极推手这种训练方式。过去,我依顺传统的理解,认为从陈式的蹦跳腾挪、盘旋发劲的拳架,演变为杨式的绵绵不断、动中寓静的拳架,是为了适应太极拳走向宫廷豪门、而那些王公贵族练拳吃不起苦的需要;现在,我认为,更合理的解释是,杨式创始人更加深了对“松”的认识,所以用这样的拳架来磨性,以培养人在实战中当外力相加时也能保持松静自然的状态。
由于在打拳时要求肌肉保持放松的状态,这样,血管舒张,血流畅通,微循环改善,内脏机能激活,就与中国古代的五禽戏、易筋经、百段绵等导引术接上了轨。过去技击术与导引术所以各行其道,是因为技击术通过外练筋骨皮,要使身体能坚硬如铁,以硬制硬。所以,即使练成一身刀枪不入的武功、硬功,但同时也落下一身伤病,“坚强者死之徒”,武功高超的多不长寿。太极拳观念一变,柔弱胜刚强,松静自然,用意不用力,在练武功的同时也使身体柔软,内脏更新,何乐而不为呢?所以,练武同时能健体,健体开始还是副产品,到今天,却变成了太极拳成为中华第一拳,能传之久远的最重要的理由。
但当初太极拳革命,最重要之目的还在技击上的突破、飞跃,故理解太极拳之真谛,还是要从技击方面切入。但归根结底,太极拳所以能做到使分流几千年的技击术与导引术融合,是因为创始人的认识,达到了生理学与人体运动力学的本质层面,即“自然”的层面。而回归人之天性(先天条件)与自然,正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核心,因此,太极拳带来的一系列的武术新理念,都能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找到它的来源与根基。研究太极拳,可以加深我们对中华民族优秀的思想与人文精神的理解;而对中国古代哲学思想认识的加深,又可以反过来帮助我们理解太极拳道。所以,以后的篇章中,可能多从技击、力学角度来阐释,但此仅是指月之指,望读者不要认指为月。
                                         (刊载于《武林》2004年第9期)

善增话太极(三)
太极拳要点——化


太极拳因为后发制人,任而胜之,故而要对加而任之的劲有仔细的辨别,灵敏的反应。听劲,懂劲,都是太极拳对技击对抗提出的新的特殊要求。太极拳把劲分为两大类,一类为发劲,一类为化劲。因为“化即是打”,而“化”这个理念又是太极拳所独创的,练太极推手者对“化”劲误解似乎又是最多,所以研究化劲自然变成了练习太极推手的要点。
    “化”的基础是“粘”、“随”。太极拳对“粘”、“随”的理解,既相似又相异,作用是相似的,作用方式有相异。但不管是粘住来劲人进我退,还是随着来劲人退我进,目的都是使对方在我身上的作用的力点,变成我作用于对方的杠杆的支点。“粘”与“随”都是使对方之力与我方之力在这一接触点上保持动态平衡,动态平衡的意义在于使杠杆的支点相对固定,惟有支点固定,杠杆才能发挥作用。
许多练习太极推手者,因为对这一点没有清醒充分的认识,观念没有转变过来,所以犯了“顶”与“丢”的毛病。“顶”与“丢”的实质是一样的,就是把对方作用于我的力点,也当作我作用于对方的力点,往往在同一条线上抗衡,结果只能是小力胜小力。而大力胜小力就不是太极劲。故而教推手的老师,一再对学员强调,要“不顶不丢”。但如果没有明白“不顶不丢”是为了使接触点由彼之力点变我之支点的道理,则“不顶不丢”其实是理解不了,也做不到的。因此,有练习太极推手二三十年,也有把别人推倒在地多少次的记录者,其实与人一搭手,不是顶就是丢。遇到真正的太极劲,就束手无策,皆由他以往战绩,实质还是大力胜小力。故二三十年,勤学苦练,结果还是在内家拳门外,可见观念转变有多么的难。
化劲以“粘”、“随”为基础,但仅有“粘”、“随”还不是化劲。我们中国人用词极其讲究。太极拳将这种任劲方式称之为“化”,而不是“避”或“卸”或“吸”或“引”,就点明了这种劲的特性。“化”,就像一小勺细盐,丢进一大盆水中,转眼间无影无踪。上好的“化”劲,给推手者的感觉是,好像纹丝不动,但已方的劲一下子没有了。也不是推在一堵硬邦邦的墙上的感觉,推在墙上,你会明显感到一股反作用力沿着你的力的作用线反弹回来;而化劲,则使你觉得对方好像是个无底洞,你有多少力投入进去,他都照单全收。结果使你力气用尽,而对方却浪花不起。于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重心,脚跟或脚掌也在不知不觉中翘起离地,你被乖乖地拔了根。第一回体验到太极化劲,我想都有种神奇的感觉。因为它与我们过去对劲力的经验与观念相距太远。我对化劲的头一次体验,大概在35年以前,具体的日期我已记不得了,但那种体验,至今还记忆犹新。
直到今天,我似乎已解开了这个谜团,能够按照我对化劲的理解将之演示出来,从加劲于我者的反应及所表述的感觉来看,好像与我当年体会到的化劲差不多,但拆穿西洋镜以后,我更加佩服发现这一奥妙的前贤的智慧与胆魄。化劲,其实是在通过“粘”“随”保持接触点的动态平衡的基础上,悄悄地用一条弧线与来力的直线作用线作平滑衔接,使来力沿着这条新构成的作用线偏转。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样,加力者看上去还在原来的力点上顺着原来的方向使劲,其实这力早就偏到空挡上去了。所以你再加力,还是有一种落空的感觉。
妙就妙在实空而形不空。如果形与实都空的话,施力者就不会放心大胆地保持加力,这样,我也利用不到对方之力。百货公司的旋转门,一般人不会用大力去猛推,因为大力猛推,于门无损,却会使自己跌倒,而推在能“化”者身上,一般人是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被“引进落空”了。懂化劲,是要经过一段时间推手训练的,时间长短,与老师的教授、演示,学员的领悟力有关。而懂了化劲,可以说基本上懂了太极劲。而常见的情况是,自己的劲明明已被对方干干净净地化掉了,而他还以为对方是以实力在跟他硬顶。他觉得硬不过,或者再加力上去,或者放弃不顶了。但他总以为自己是实力(劲力)不如人,而终究对太极推手的“用意不用力”的原则不能领会。
还有一种情况,受力者其实是在快速闪避对方所加之力,身体大幅度地扭动,配合以手臂动作,从外形上看很灵活也很柔美,他自己与加力者也都认为这就是“化”,而且很“轻灵”,殊不知这种闪避,虽然双方肢体还是保持着接触,但这接触点其实在不停地变换、滑动,没有做到力点变支点的动态平衡,故而,在对方失势时,也不能及时反客为主加以利用。而且,在你快速变换姿态是时,有经验的对方,也不会倾巢而出地施力,达不到“借力打力”,“拳打人不知”的目的。
所以,我在论“松”时,说好像拳头打在面粉团里;而“化”,则要更进一层,还要造成假像,诱使对方继续加力;还要在力作用线平滑衔接、使之引进落空的情况下,毫不令人察觉地,舒舒服服地改变对方的手腕、手臂、身体的形态,使对方自觉自愿地被拿住,自愿自觉地处于劣势。总之,为已方以后的突“发”劲(不仅扌朋、挤、肘、靠是发劲,捋、按、采、扌列等也可视为发劲)作好一切准备。这就叫“化即是打”,万事具备,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我手中,突击的胜负其实在未击发前已经决定了。“化”,在初始时是诱敌深入,在完成时是围而不攻。听劲好的,能知道自己的劲已被对方化掉,而与此同时,不管外形上自己占多少优势,实际上已被对方完全控制,“吃牢了”,这时,就主动跳出一步去,表示缴械投降。这就使推手变得温文而雅,彬彬有礼。其实,真的对抗起来,一样迅雷不及掩耳,一样跌翻伤人。
“化”劲还有一个力学根据,就是人体都有一个重心,而这个重心点,其实是碰不起的。“四两拔千斤”或“四两拔千万”,所用“四两”力,一定要集中击到重心点上,才能使千斤倾倒。用在别的点上,对付千斤,哪怕不用千斤,至少也得八百斤。而击到重心点上,被击方千斤力可能都变成顺加力作用线的惯性。有经验的推手者,可以从对方身体的任何部位,通过力的方向的调整,使力指向对方重心。而“化”劲,就是使本指向自己重心的力发生偏斜,只要偏斜一点点,你的承受力就放大许多倍。但这种偏移,一定要以对方不察觉的方式完成,因此,就有了所谓“内圈打外圈”、“用意不用力”的说法。听劲所听,主要也就是对方重心所在。
理解了“化”劲的原理,怎么做到这一点呢?尽管“化”有层次差别,但本质上是完全一致的,但各人完成“化”的方法有不同,表述也有不同。有的是波浪式理论,也就是在粘随进退中,保持接触点的动态平衡,在几次来往反复后,把握住时机,将瞬间的优势变成胜利。有的说,我是一点让开,其余都不让。让对方推过来的手,好像伸进一桶糨糊里,看上去伸进糨糊桶里的手臂把这部分糨糊推开来,其实整桶糨糊用另一种形式把这条手臂包裹了起来。当这条手臂抽出去,糨糊立即恢复原状。但手臂上粘满了糨糊,不那么容易进退自如,更不容易那么立刻撇得干干净净。手臂要为莽然伸进糨糊桶里付出不小的代价。
我自己也悟到了一套“化”的办法。也许与别的办法差别只在表述上,本质上是完全一致的。这套方法,我待以后再说。因为同样的办法,既可用于化劲,又可用于发劲,化劲与发劲本不是戳然分开的两种劲。“同出而异名”,只是为了讨论方便才分开来说。这应该也是“化即是打”的最基本的意思。
练拳的时候,如果能把推手中的“化”劲贯穿其中,一招一式,都好像在承接随化对方的来招,那么,虚领顶劲,沉臂垂肘,松腰塌胯,中正轻灵,绵绵不断,升降开合,就都能自然而然地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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