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拳与气功,隔一层玻璃窗----沈善增(2)
在我学会全部套路后不久,沈伯伯就教我太极推手。他只教四正推手法,即棚捋挤按,不教四隅推手法(採捩肘靠)。他认为採捩肘靠动作太大,太猛,易伤和气,平时玩玩不适宜。他让我从推手中去体会太极拳的要义。太极拳动作要求虚灵顶劲,沉肩垂肘,松腰塌胯,含胸拔背等等,这些在推手中都能显示出实际的功效来。然而,当我在沈伯伯的引导下向太极功夫逐渐深入时,却也一点点感到我正在背离预想中的“功夫”目标。我预想中的“功夫”,按沈伯伯的说法,称之为技击。然而太极功夫除了技击这一面外,还有另一面用之于养生健身的,沈伯伯称之为导引。经沈伯伯点明,我才知道练拳的目标与推手的方式都有技击与导引这两种区别。在上乘的太极功夫里,技击与导引应该是浑然一体的,相当于“无极而太极”的状态;但在具体修炼的过程中,则各有侧重,相当于“太极动而判分阴阳”。从这个意义上说,太极拳的形成、演变、完善与定型,是我国武术史上一次意义十分重大的改革。以往,我国的以健身为目的的导引术与以技击为目的的武术基本上是分流的,各自沿着自己的发展轨迹前进,到了太极拳,这两股清流开始汇集在一起。导引术与武术,它们本有相一致的地方,譬如两者都要通过一定的动作锻炼使身体矫健,腰腿灵活;而规定动作的编排又往往从模仿动物的动作着手。如相传由先秦彭祖编创的导引术,就有熊经、鸟伸、凫浴、鱼跃、鸱视、虎顾、龙导、龟咽、燕飞,蛇屈、猿据、兔惊、狼踞等套路,而武术中也有猴拳,豹拳,鸡拳、鸭拳、蛇拳、虎尊、狗法、火龙拳、白鹤拳、虎豹拳,金狮拳、螳螂拳、鹰爪拳等以动物为名的拳种。但它们之间又有许多相冲突的地方。武术既以技击为最高目的,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有时就不惜要牺牲自身的健康。技击要伤害对手,又要尽量避免为对手所伤害。为了伤害对手,就要学身法、步法、手法、腿法等,还要锻炼内劲的瞬间爆发力。为了提高承受对手打击的能力,又要练排打功夫。无论是练技法,练内劲,还是练排打,都难免要引起皮肉与内脏器官的伤害。不少拳师都有秘传的伤药,为自己及徒弟疗伤。即使辅以药物,这种伤害很难说就根除了。步入中老年后,旧创每会复发。我见到过许多自幼苦练各种硬功武艺的人,到中年后都改练太极拳与养生气功,一条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感到自己的身体亏损太大。当然也有把练武与健身的关系处理得好的,使武功与健康都臻于完美境界的高人,然而这种人毕竟为数稀少。这些还仅是锻炼过程中所付的学费,在与敌手直接较量过程中所受的伤害,更要数倍于兹。我看见过一则报道,一个从小习练武功的武警战士,为了降服一个也有相当武艺的歹徒,使出了一手家传的“穿心掌”。功力仅用了三分之一,就将对手击倒。但他本人也大病一场,躺了几个月才得以恢复。试想,如果这个武警战士用出了全部功力,他自己的身体又要在反作用下受到怎样的伤害呢?所以海灯法师说,练武功的人一般寿命都不太长,原因就在练武功身体要受到损害,这是十分中肯的话。过去练武主要不是为了健身,而是为了谋生。哪怕不是以卖拳头、教武艺、当保镖、干行伍来糊口,至少也可以为生存奋斗提供些安全的保证。随着现代社会枪械的引进,文明程度的提高,武功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大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中的实用价值日益萎缩。这样,为了练武而付出太高的健康代价的必要性就成了问题。同时,人们对延寿益年的期望值又越来越高。太极拳于是应运而生,得到了广大群众的青睐。从来还没有一种拳像太极拳那样强调健身,以致从套路到推手练习都形成了一个以健身为目的的独立系统。
沈伯伯在套路与推手练习中遵循的便是导引的路子。但是,太极拳既然是拳的一种,而不仅仅是健身体操,它就必然包含有武的成份。它的导引功效是建筑在技击功效的基础上的,或者说,凡在导引方面有价值的,在技击方面都能找到依据。前面已经说过,沈伯伯在套路练习方面强调下桩,这在技击方面的意义相当明显,在导引方面的意义则是我日后一点点体会出来的。在推手方面,沈伯伯强调的是“意识”。“意识”这个词,作为太极推手的一个术语,与一般意义上的用法是有区别的。它既指人在推手过程中的一种思维活动(在这个意义上使用时,推手术语中又称之为“意念”),又指一种具有一定的物质性的状态(在这个意义上使用时,也许可以翻译成“信息”与“信号”,推手术语中又称之为“威胁”)。习太极推手的人谈到“意识”,往往自觉不自觉地将“意念”与“威胁”这两层意义看成是同一的,浑然一体的。这表达了一种观念,认为“意识”既是精神的又是物质的,既是主体的又是客体的;“意识”不是在比喻义上,而是在实际意义上,可以直接由精神变成物质。这样的观念,与气功对于“意识”的理解是十分相似的。但是,抱有这种观念的习太极拳的人,对气功师运用意识发功遥控人的活动大多持怀疑态度。这是因为太极拳对“意识”的作用认识是有条件的,它的精神变物质是建立在经典物理的力学基础上的。换句大白话来说,你要叫对方动,首先必须碰到他。太极拳强调以静待动,以慢制快,以柔克刚,以小力胜大力,却从来没说以无胜有,不相信隔墙打人,或者扬手一掌风、一个掌心雷将人击倒的事。在双方接触的前提下,太极拳会制造出“四两拨千斤”的奇迹来。太极拳宣扬其功夫之神奇,有“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之语。杨式太极拳的创始人杨澄甫的入室弟子董英杰所撰的《王宗岳太极拳论详解》中对之注解道:“练功既久,感觉灵敏,稍有接触,即能感觉而应之。一羽毛之轻,我也不驮。蝇虫之小,亦不能落我身。蝇虫附我身,如着落琉璃瓶,光滑不能立足,盖我以微妙之化力将蝇虫足分蹉也。”尽管说得有些玄,毕竟还在力学的范畴里。据我的理解,“四两拨千斤”奇迹所依据的力学原理主要有4条:
1.重心的丝毫偏斜,可能导致整个庞然大物的倾倒。因此,在人的重心上,只要施加很小的一点力,人就会颠扑跌倒。而从对方身体的任何部位,若找对合适的角度,都可以使力直指对方的重心。
2.打击力的大小,不仅取决于在单位面积(如指头、拳头)上施加的力量,还取决于这一力量的瞬间速度。与之追求力量的增大相比,太极拳更注重速度的提高。太极拳还要求力能即刻爆发,没有“助跑”。这就是太极拳所谓的寸劲。寸劲要求我方之手能在不离开对方身体部位(即“粘”住)的情况下突然发力,“寸”是形容它的力的作用线之短。这种劲据说是能透过肌肉骨骼直接伤及脏腑的。
3.灵活地运用杠杆原理,随时巧妙地变换支点与力点。使对方加力于我处变成支点,使我加力于对方处变成力点,这样,只要在力点上施加很小的力,就可以将对方的身体撬动。太极推手对杠杆原理的运用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有时候,我方与对方身体接触的一只手上,也要分出支点与力点来。譬如在中指上用力(力点),其它手指与掌部就要求附着予对方身体毫无动静(不增不减地“粘”住,作为支点)。太极推手中的化劲、引劲、搓劲、提劲、旋转劲等,都巧妙地运用了杠杆原理。
4.合理地不失时机地利用对方作用力后的反作用力。这种利用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使我方身体与对方来拳(或掌、指)相接触的部位,顺着对方力的作用线方向保持同样的速度往后退,直到对方的作用力到“O”(推手中叫“引进落空”),产生回缩的意向后,即以该部位顺着退力线路(一般即来力线路)突然加力,这叫“接劲”。另一种是我方手掌主动给对方身体加一小力,使对方产生瞬间的对抗反应(推手术语叫“顶”),然后顺着“顶”力的方向将手掌“吸”回,致使对方 “顶”力扑空,重心移动,这叫“引劲”。
就以上我个人粗浅的体会也可以看到,太极拳的神奇,就像我们在中学里面看化学与物理老师变的“戏法”,虽然有悖于我们的常识、经验,却是用人类已掌握的科学知识完全能解释得通的。它不像气功现象,虽然有些我现在已经能够操作、复制,但我说不清楚它们的科学原理。尽管我对太极推手的奥妙之处也不能说得那么透彻、那么完善,尽管有许多推手功夫远胜于我的人在表述上却比我有更多的困难,但大多数人都能直觉到,相比之下,太极拳比较实在,气功比较玄乎。这就难怪许多练太极拳的人看到气功师在遥控发功,要斥之为骗人。其实在太极推手里,也有互相身体不接触,用“意识”交手的;也可以看到一方手一动或眼一瞪或腿一蹲,另一方即“踏踏踏”跳出几米外的。这在不懂太极推手的人看来,同样不可思议。也常会有人上来问,师傅,你们这玩的是不是气功?然而对太极推手有一定理解的人都清楚,这不是气功,这只是一种“演习”方式,是一种配合,一种默契。太极拳的导引术就在这种配合与默契的基础上由技击术脱胎出来,发展成一门独立的学问与艺术。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这样的认识——配合与默契,也成为隔在太极拳与气功之间的一层难以捅破的窗玻璃,至少对我是这样。
太极推手中开始出现这种“演习”的成份,是为了训练“听”劲。
太极推手实际上是精妙地运用了力学原理,但是,在“用”之前,还有个“知”的问题。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只有对敌手来劲的大小、方向、着力点分辨得一清二楚,才能谈得上如何加以利用。小胜大、慢制快、柔克刚的关键是后发制人,使对方劲力反为我所用,即所谓“人不动我不动,人一动我先动”。
太极推手将分辨对方劲路的方法称之为“听”劲,这也是独一无二的创造。
在其它的拳种中,一般都十分强调“看”,所谓“眼到手到”,“眸子练得精,比武占上风”。太极推手在“看”之外更加上个“听”,根据我的体会,这“昕”比“看”更为强调。这个“听”按粗浅的理解好像应该是“触”,即在与对方身体部位(主要是手)接触的一刹那,将其攻击意图摸得一清二楚。但随着理解的深入,你会觉得这一“听”字确实用得非常之妙。
在太极推手中,有时双方还没有交上手,仅凭一种微妙的感觉,已经能察觉到对方的来意。这种微妙的感觉中当然不能排斥“看”,“看”在一般情况下占主要成份。所以我后来仅凭“看”可以大致说出你的重心位置在哪里,或你用意念将“气”运到哪里,或一个人的“气”轧住在哪里,身体的哪个部位不够放松等等。然而,“看”之外还有一种超感觉存在。
为了训练“听”劲,沈伯伯与我曾将眼睛闭起来,互相不接触地“推手”。我在脑子里感觉、设想他的体位,以这种感觉与设想为依据来调节自己的动作。两个人这样瞎摸,熟练后却能避免碰擦。有时我睁开眼睛来看,发现实际情况跟我脑子里的图像差不多。有时沈伯伯将眼睛闭起,我双手不接触他身体而作进攻,他的避让反应跟我的手实际接触他身体完全一样。但是,训练“听’劲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开发这种超感觉,而且对这种超感觉是否存在也是不够关心的。所以双方不接触身体的推手我们不常作,闭起眼睛又互不接触的推手就作得更少。这也跟当时的政治大气候有关。在一切都要念念不忘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的年代,我们必须在习练太极推手时十分强调它的客观性、科学性与物质第一性。
太极推手重视“听”劲还在技击的范畴里,但是,训练“听”劲的方法却使导引功夫由此而萌生。物理学分析力有三要素;力点,力的方向,力的大小。太极推手又把“力的大小”这一项分解为单位面积的压强与速度两个因素。在训练“听”劲时,要求进攻方将单位面积压强减到最少(要求手掌抚贴在对方身体的某一部位上,还要求设想这一部位是个刚结疤的伤口,要以怕碰痛对方的谨慎态度对待之),将速度放得很慢(改“发”劲为“逼”劲,“逼”劲又称“螺丝”劲,像拧螺丝似地逐圈拧进);要求被攻方以承受到攻方巨大压力的态度来进行合理的避让,用被接触部位的肌肉的不易察觉的变动,来改变攻方的力点与力的方向(推手中叫 “化”),而决不可以在攻方力的作用线上作顽抗(推手中叫“顶”)或过快的撤离(推手中叫“丢”)。化解了对方的进攻后,被攻方即刻转化为攻方,攻方即刻转化为被攻方,如此循环往覆。用这样的方式来训练“听”劲的理论根据是“轻则灵”。
“轻则灵”可以从这样3个方面来理解:
1.手与身体在放松的状态下感觉与反应灵敏。从进攻方来说,轻不会过早暴露进攻意图,又利于抓住战机突然发力出击。对被攻方来说,轻可以掩盖身体的重心位置,可以及时地偏移攻方的力点与力的作用线。
2.质量大惯性也大,船大难掉头。倘若用大力去推、抓对方,或用力去硬顶对方的力,对方的力突然变线,我方难以及时调整,就会失去重心。
3.太极拳认为,手臂力量不及腰部力量,腰部力量不及腿部力量。劲应该由腰腿部发出,及时地送到手指尖上,所谓“发于腰腿形于指”。这就要求劲路畅通。
松、轻是保持劲路畅通的先决条件,背、肩、肘、腕、掌根等处肌肉僵硬,都会妨碍劲力的传递,消耗力量,影响速度。以上的理解还都属于力学,属于技击。从技击角度考虑,不轻不灵就要挨打。倘若攻方发现被攻方有“顶”、“丢”现象,或被攻方发现攻方使用蛮力,应该即刻选择一个最佳角度突然发力给以打击。而双方如果玩的是导引推手的话,那么攻方使蛮力是绝不容许的。被攻方可以轻巧地借力打力,也可以在推手过程中口头上表示异议,或中止推手。而如果攻方发现被攻方出现“顶”“丢”现象,也可以在口头上加以提醒。或者心念一动,以引起手部细微的动作,发出一个信号,表示我已经发劲了。或者将进逼的“威胁” 收回,让对方有调整、活动的余地,这叫“放”。被攻方受到“威胁”时,要尽量想法使自己“化”掉“卸”掉来劲,实在“化”不掉,可以跳出去,表示已经被击出了。跳是需要专门学过的。跳的姿势有点像丁字步,弯曲的后脚要重蹬地。在技击推手中,受到对方的猛烈发劲,用这样的重蹬,可以使倒斜的身子恢复中正。在导引推手中,由对方给予的劲力一般很小,所以通常只要象征性地蹬几下作过表示就可以了.也有“蹬蹬蹬”跳出几步远的,这可以分为以下两种情况:一种是进攻方内劲很大,从外部看动作幅度很小,其实瞬间爆发力十分可观,所以被攻方非跳出几步远不能恢复平衡。第二种是被攻方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在攻方力的作用线上又加上一股力(推手中叫“喂劲”),使自己腾跳得高些、远些。原因是这样的腾跳可以将全身筋骨抖松,跳后人觉得很舒服。总之,在导引推手中“力的大小” 这一项基本上变为象征性的。这样,以练“听”劲为出发点的“演习”性推手,逐步演变为追求浑身筋骨放松、追求舒服的互相按摩性推手,搏击的目的悄悄地让位于健身的目的。
我并不是心甘情愿地走到导引推手这条路上去的,因为我那时学太极拳与推手,首先追求的是技击的目的。回想起来,有这样两个因素使我最终选定了导引这条路。首先应该是难以名状的舒适感。因为我不是体弱多病而去学太极拳的,所以学了拳后就没有一种明显的由于恢复健康体力而生的愉悦感。使我与太极拳结下不解之缘的是导引性推手。那种舒适,不仅在技击性推手中无法体会到,就是在打拳时也无法体会到。所以我如今基本上不打拳,但是几天不推手却要想念.这种 “推手瘾”倒是保持了二十多年,即使在农场时,回上海休假第一件事便是找人去推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体会到了导引推手中的乐趣,我慢慢地便对技击性推手产生了厌倦。其次因为导引与技击有共同的理论基础,从导引推手中练出来的功夫同样可以在技击中派到用场。当年学推手时我曾几回被人推到在地,往往跌倒了还莫名其妙,好像并没有受到猛力。现在推手时我不留心也会将人推倒,往往那时我并没有特别地发劲。由此我相信“轻”与“重”、“小”与“大”的确是会转化的,只是这样的功夫要练出来比较难,比较慢。但是按沈伯伯的说法,倘若只想学打人,浑身的硬力舍不得丢掉,虽然一时看起来别人也奈何他不得,然而结果不仅伤了身体,并且功夫上也不会有长进。欲速则不达,至柔方能至刚,所以先学“软”、学“化”是习练太极拳的正道。从我的秉性出发,我很乐意听取这样的教诲。
导引推手不仅避免了可能的伤害,而且强调“意识”的活动,实际上加速了体内的气血流转,强化了末梢神经功能,改善了毛细血管微循环,提高了中枢神经系统对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腱的调节控制能力,增强了内脏器官的运动,那种百脉舒通、精神怡悦的快感我想大概是由此产生的吧。现在看来,它与各种气功功法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我在拳术与推手方面的进步不仅没有使我自然而然地完成向气功的过渡,相反,却加深了我对气功的成见。这种情况的产生,除了前述的经验上的局限外(如把遥控发功现象一概视作气功师与受气者的默契配合),更主要的是我在学拳初期,亲眼见到有人执迷于气功而走火入魔的,这使我长期不敢越雷池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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